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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隶臣妾” 这一词，对大众来说多少是有些陌生的。但说起陈胜吴广为免“失期当斩”不惜揭竿而起，孟姜女哭倒长城的传说和壮美如始皇陵、阿房宫等人类工事文明的高峰，人们便难免不会想起， 秦朝这个政治野心与体制成熟并存的政权背后，那属于古代底层劳动者的斑斑血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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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构成秦王朝统治金字塔最底层的人群里，有一个群体就被统称作“隶臣妾”。 这个名字在先秦古籍中并不常见，但随着以睡虎地秦简为代表的一系列秦简文物出土，这个词的频频出现，引起了无数专家学者们的注意。
对它的研究，揭开了秦代底层那些不为人知的小人物的日常，他们的生产生活、经济状况、社会地位， 对探究秦代的法律制定，了解秦代阶级构成及社会面貌，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参考意义。
首先，何为“隶臣妾”？ “隶臣妾”并不是一个单独的词汇，而是由“隶臣”与“隶妾”两部分组成。 “隶臣”指男性，“隶妾”则为女性。
对于隶臣妾的含义学术界众说纷纭，普遍的共识是，他们大部分指因触犯律法被剥夺了一部分政治权力和人身自由， 在官方管制下进行劳作，主要为官方服役的带罪人群，即犯罪者。
秦代对犯罪者根据性别和刑罚不同有详细的分类， 除隶臣妾外，还有城旦（男性）、舂（女性）等 ， 隶臣妾的地位要高于城旦和舂。
也有一部分观点认为隶臣妾包括官奴隶，但无论如何，“隶臣妾”身份低贱是毋庸置疑的。
“隶臣妾”一词完整出现，是在睡虎地秦简的《仓律》中：
“隶臣妾其从事公，隶臣月禾二石，隶妾一石半；其不从事公，勿廪。……”
按照性别年龄劳动力大小不同，隶臣妾可分为五类，分别是： 大隶臣、大隶妾、小隶臣、小隶妾、婴儿。
大隶臣与大隶妾，指的是隶臣妾中已成年的男子和女子 。他们负责执行官府指派的完整劳动任务，享有标准劳动报酬。
小隶臣、小隶妾，顾名思义，指的是未成年男子与女子 ，他们负责完成较轻量的劳动任务，官府发放少量的报酬满足基本生存所需。
最后 婴儿指的是襁褓中的新生儿 ，无法从事劳动，官府会为他们发放更少量的报酬供其生长。
可能有人会疑问，这么小的孩子是如何成为隶臣妾的呢？他们不可能犯罪啊？婴儿当然不可能犯法，他们罪名很明显来自大人，这说明了一件事， 即隶臣妾的身份是继承制。
隶臣妾所生的子嗣，也是官府的财产，一旦父母成为隶臣妾，这个身份便会传给下一代 。 那些不谙世事的孩子从出生之日起，等在前面的便是在官府服役终身的命运。
这引申出了另一个问题，作为官府的服役人群和官奴隶，隶臣妾还保留有多少权利，独立程度如何呢？
根据史料可知， 隶臣妾不具备普通百姓的户籍，无法立户 。一旦成为“隶臣妾”，他们的户籍便从原来的家庭中分离， 列入“徒隶员簿”成为“隶籍”，由官府进行统一管理。
从这里不难看出，早在两千多年前，秦国的户籍制度就已经制订得相当完善了 。已知的秦国户籍管理不止包含户主名、籍贯、家庭成员、财产、爵位这些基本信息，还根据户籍主人的身份将其分为不同的类别，如王室成员及宗亲的宗室籍、官员们的官籍等等。
他们还制定了详细的入户门槛，有一些人，如经商、入赘者，不予入籍，隶臣妾便是被拦在入籍政策外的人口之一。
无法入籍，意味着公民从此失去身份凭证，但隶臣妾仍享有一定程度的人身自由，如婚姻的权力。
隶臣妾享有婚姻自由，甚至可以与庶人进行婚配， 在其成婚后，婚姻对象的身份也会得以保留不会更改。这一点， 岳麓书院秦简 上曾有记载：
“隶臣以庶人为妻。”
说明隶臣妾在婚姻方面并无法律上的阻碍，其待遇与庶民也几乎无异。
值得一提的是，隶臣妾的配偶虽能持有原有身份不变， 一旦“隶臣妾”再次犯罪，那么其配偶、家人的庶人身份都会被剥夺，同样要为官府效力。
除了婚姻自由，隶臣妾也可以从事一定的商业活动，以及接受他人雇佣。 在岳麓书院秦简里，记载过一起商铺租赁引发的纠纷，在这个案子里，最后成功租赁到商铺的人便是一位隶臣。
隶臣妾人身受制于官府，却被允许进行商业交易，这在当今看来有些不可思议，但这恰恰反应了秦王朝一个鲜明的时代特征： 重农抑商。
秦的国策以农业为本，经商鞅变法后，耕战成了秦国壮大自身力量奋发图强的基本战略。 而商业的地位则一路走低，商人不被重视，甚至出现了前文所说的不能入籍。 隶臣妾身处贱籍，身份同样卑微，能够与这一阶层进行往来，也就变得可以理解。
不被承认的身份，生而原罪的后人，被指派而不得不为的劳作，这便是大部分隶臣妾望不见尽头的一生。
隶臣妾从事的工作很是广泛，几乎囊括了时代所有门类，尤其是承担了大部分基础建设主题，这对秦王朝开疆拓土，从秦国一跃发展为秦朝意义至关重要。
隶臣妾在基础建设方面所参与的工作种类有农业、手工业、畜牧业、土木工程等等。在这些工作中，农业无疑是最重要的。 作为秦国的产业支柱，在派遣劳作方面，农业用人自然首当其冲。
农业生产需要的劳动量巨大，故这部分工作的隶臣妾以隶臣为主体，也有少量隶妾，同时参与的也有城旦、鬼薪、舂等其他徒隶。
而 从事手工业便需要一定的技巧 ，能够胜任的人无异于一个成熟的工匠， 因此秦代对此类技术型的隶臣妾很是看重 ，睡虎地秦简《均工律》曾记载道：
“隶臣有巧可以为工者，勿以为人仆、养。”
能够做工匠的巧手就不要做仆、养了。从事手工业的除了隶臣，隶妾也会从事刺绣类工作。
相比于农业，畜牧业需要的体力会相对小些，因此从事这一工作的除了隶臣也有小隶臣。 虽然畜牧业较为轻松的工作量让小隶臣也能够胜任，但从业者必须严格按规定饲养牲畜，如果过程中出现牲畜的丢失、死亡，他们会受到经济处罚或用劳役进行抵偿。
秦国一路不停歇的爆发式扩张，决定了他们需要大量的土木人员，来铸造城墙、营建防御工事、修缮道路。
这部分工作需求量十分庞大，隶臣、隶妾都有参与，甚至由于徒隶数量终究有限，难以满足建筑工程的需求， 秦干脆在农闲时兴徭役，让庶人百姓也加入劳作。
除了这些国家基础性建设，隶臣妾也会参与协助官府公事，这些工作可分为协助办案、当仆养、传送政府公文、监领城旦舂、担任臣史等诸多类型。
同类别对隶臣妾的要求亦不尽相同，比如 协助办案的隶臣又称“牢隶臣” ，他们与隶妾均需要有一定的敏锐和某方面丰富的经验，如隶妾就需要对女性生育相关问题有足够了解。再比如，从事 传递公文的隶臣妾要身体强壮者方能担当 ，且一定是值得信赖的亲信。
除上述种种，隶臣妾也可以被他人雇佣。 这一页页劳动篇章，为我们展示出了一幅秦代底层阶级的每日工作图谱，他们或耕作于田亩之上，或奔走在山野林间，断壁残垣中有他们滴下的汗水，条条大路诉说着他们的故事。
在这其间，负责掌控命运的官府又扮演着什么角色，他们对这个群体是如何管理，又需要承担哪些责任呢？
第一点也是最重要的， 官府负责为隶臣妾提供最主要的经济来源 。根据其性别、年龄、负责的工作内容及强度不同，对每个人予以合适的报酬。 这个报酬便是“口粮” ，即每人每日所需的食物。
据 睡虎地秦墓竹简《仓律》 记载：
“隶臣田者，以二月月稟二石半石，到九月尽而止其半石。舂，月一石半石。”
讲述的便是隶臣与舂每月不同的口粮发放数量。二月到九月正值农忙，因此每人多发半石，这是秦律条文详尽灵活的又一个展示。
从事建筑类工作的隶臣妾，因隶臣能承受的劳动强度更大，也有男子早饭半斗、午饭三分之一斗，女子早晚俱是三分之一斗的记录。
除此之外，大臣妾与小臣妾，不同劳动类型的群体口粮也有不同的标准。因条件而宜，各自对待，秦律的细致可谓无所不在。
其次，官府需对隶臣妾的人身安全负责任。 在隶臣妾生病的时候，官府通常不予安排工作，且会为病人提供用药方面的指导和安排治疗。
如果隶臣妾因疾病以外的原因死亡，则一定要上报 ， “徒隶死亡课”甚至被列入考核。 若隶臣妾及其子死亡过多，官员会受到责罚。
秦代对隶臣妾生命安全的重视，恐怕会出乎很多人的意料，因为秦在大众层面的认知更多是一个以严刑峻法著称的王朝，很难想象它也会有一丝温暖的人文关怀。
事实上这并不矛盾， 秦对隶臣妾生命的珍惜，根本上是对劳动力的渴求 。在遥远的古代，对乱世里一个以战争和建设全天下为源动力的国家来说， “人”是作为一种资源存在 。这种资源无论在战争年代还是建设时期，都有着无可替代的意义。
因此秦会把隶臣妾的后代都收作人力资本，他们对劳动力的需求还远未达到真实标准，于是便有了第三点， 官府需要对隶臣妾采取严格的人身控制 。
秦代主管隶臣妾的官员被称为“仓” ，平日里他们负责分配隶臣妾的工作，同时会把隶臣和隶妾的工作情况记录在一个名为 “作徒簿” 的档案中，定期上报。
而一旦隶臣妾逃亡，则与盗窃同罪。 官府会对其处以每日六钱的惩罚，不仅如此，他们还会对抓捕逃亡者给予奖金，对雇佣、留宿逃亡者的人，则对其以藏匿罪论处。
这又是秦律细致而严酷的一面，一方面对藏匿逃亡者处以严厉打击，一方面则会鼓励抓捕及支持逃亡者自首。 主动自首的人会减罪一等，对逃亡人员仅以经济处罚而不会施以残害肢体的肉刑，这种微妙的矛盾感，无不体现了秦律对人力资源的重视。
除此之外，当隶臣妾出现消极怠工，或因工作失误造成官府财富的损失，也需根据其性质和程度进行不同等级的赔偿。
总结下来，官府对隶臣妾的控制是全方位的，它们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，将隶臣妾的经济、自由、人身安全紧紧拿捏。 已知的是，秦代隶臣妾的服役是终身的。难道他们就真的没有办法摆脱被奴役的身份重获自由了吗？答案是有的。
秦以军功起家，体制优势也为这个身份低贱群体的群体，留下了重生的空间。既然不是其罪当诛，那便仍可破茧成蝶。
有三个途径可以让隶臣妾在一定条件下恢复庶民身份，分别是靠军功赎免、由他人替换、靠戍边赎免。
但这些途径都存在一定的限制 ，军功赎免对立军功者的身份、被赎免人员的数量，都有明文规定。他人替换则对赎替双方都有要求，如两个壮丁只能赎一名隶臣，从事女工的隶妾不可以被赎免，而最后的戍边免罪则规定需戍边五年，且只能赎免母亲或姐妹一名隶妾。
每一种条件都不是容易满足的，这意味着大部分隶臣妾依旧只能在终身没有地位、衣食仅勉强可保的劳作中煎熬。
好在到了汉代，法律将隶臣妾的终身刑期减为有期：
“隶臣妾满二岁，为司寇。司寇一岁，及作如司寇二岁，皆免为庶人”——《汉书》
尽管也存在一定不能赎免的条件，但至少宣布，秦代绵延数代的隶臣妾终身无期制，已告一段落。
隶臣妾制度是时代的一个缩影，它折射出了一个复杂的秦王朝既冷酷又体察细微、虽无情却深具远见的峥嵘特色。
作为法家理想的忠实实践者， 秦律在当时所达到的高度几乎无与伦比，迄今出土的文物中繁复到让人咋舌的条文明细足以表明，其后的统治者以秦律为模板是多么理所当然。 然而它把“人”视作实践理想的必要资源之举，已注定了其统治不会长久。
隶臣妾制度是秦王朝统治机器高速运转之下，保证为其持续稳定输送劳动养分的冰山一角。 秦有太多事情想做，它要万古功业，要千古流芳，故而它疯狂地破坏，又疯狂地创造，直至在疯狂中轰轰烈烈地毁灭。
但，不为人知的是小人物，成就历史的也是小人物。“隶臣妾”这个无言的群体，在秦王朝的建设中渺小，却不可遗忘，历史会永远记得。
《睡虎地秦墓竹简》 《岳麓书院藏竹简》 《里耶秦简牍校释》 《汉书》
